王梵志《詩（二首）》

　　詩（二首）

　　王梵志

　　我有一方便， 價值百匹練。

　　相打長伏弱， 至死不入縣。

　　他人騎大馬， 我獨跨驢子。

　　回顧擔(dān)柴漢， 心下較些子。

　　王梵志的詩作在唐初流傳極廣，后來卻一直被封建正統(tǒng)派視為“下里巴人”，不能進入詩歌藝術(shù)堂奧。現(xiàn)存梵志詩相當(dāng)大一部分從內(nèi)容上說，是勸世勸善的詩體道德箴言，這類詩較少文學(xué)價值。梵志詩最有文學(xué)價值的，當(dāng)推那些有意無意作出的世態(tài)人情的幽默、諷刺畫。這里所選的兩首詩（前一首錄自敦煌卷子本《王梵志詩》卷第三，后一首錄自費袞《梁谿漫志》卷十）就是。

　　第一首用第一人稱語氣寫來，類乎戲曲的“道白”。自夸有一處世法寶，這就是與世無爭、息事寧人。這種舊時代人的一種“共相”，在詩人筆下得到個性化的表現(xiàn)。“與世無爭”的概念并未直接說出，而通過詩中人活生生的語言：“相打長伏弱，至死不入縣”來表述。被人欺負(fù)到極點，卻死也不肯上縣衙門申訴，寧愿吃虧，這是進一步寫“相打長伏弱”，連“忍無可忍”的意氣也沒有。詩歌形象打上了封建時代弱者的烙印，散發(fā)著生活氣息（“相打”、“伏弱”、打官司都來自生活）。而“價值百匹練”的夸口適足見出人物身分（以“百匹練”為貴，自然不是富人意識），表現(xiàn)出人物處境雖卑微而不自知其可悲。通過人物的語言，詩人畫出了一個甘居弱小、不與人爭的小人物形象。

　　第二首也用第一人稱寫，但展現(xiàn)的卻是一幅有趣的“三人行”的戲劇性場面。“騎大馬”者與“擔(dān)柴漢”，是貧富懸殊的兩極。而作為這兩極間的騎驢者，他的心情是多么矛盾：他比上不足，頗有些不滿（這從“獨”字的語氣上可以會出），但當(dāng)他看到擔(dān)柴漢時，便又立刻心安理得起來。詩人這里運用的手法是先平列出三個形象，末句一點即收，饒有情趣。章法也很獨到。

　　兩首詩的共同點是真實地或略帶夸張地寫出了世人行為和心理上的某種通病，令人忍俊不禁，于笑中又有所反省。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兩首詩均可作兩種理解。既可看作是正經(jīng)的、勸喻的，又可以讀為揶揄的、諷刺的。但作正面理會則淺，作反面理會則妙不可言。如“我有一方便”一首，作勸人忍讓看便淺，作弱者的處世哲學(xué)之解剖看則鞭辟入里。“他人騎大馬”一首，作勸人知足看便淺，作中庸者的漫畫象看，則維妙維肖。

　　平心而論，梵志這兩首詩未必沒有勸世的意思，說不定詩人對筆下人物還很欣賞同情。但是，詩人沒有作概念化的枯燥說教，而采用了“象教”──即將理予以形象地顯現(xiàn)。而他所取的又并非憑空結(jié)想的概念化形象，而是直接從平素對生活的敏銳觀察和積累中擷取來的。它本身不惟真實，而且典型。當(dāng)詩人只滿足于把形象表現(xiàn)出來而不加評論，這些形象對于思想（詩人的）也就具有了某種相對獨立性和靈活性。當(dāng)讀者從全新的、更高的角度來觀察它們時，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包含在形象中、然而不一定為作者所意識到的深刻的意蘊。王梵志這種性格解剖式的筆調(diào)犀利的幽默小品，比一語破的、鋒芒畢露的諷刺之作更耐讀，藝術(shù)上更高一籌。 （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