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本手、妙手術語好有一比,本手如神秀所云“時時勤拂拭”,講究修行,講究基礎,而妙手更像是慧能的頓悟,豁然開朗,醍醐灌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那么,一味追奇求新卻受損的俗手,像什么呢?更像是野狐禪,貌似高端,實則不佳。一般而言,以本手為基礎,才有可能出現(xiàn)妙手。眼高手低,沒有基礎,自然是無源之水,是無本之木。如今流行“一萬小時定律”一說,人們眼里成績卓越之人,往往是在某一領域經過一萬小時的淬煉后,才破繭成蝶。技巧,訓練,是必要的。不過,技巧臻于至善后,若無靈光乍現(xiàn),若無形而上審美的引領,依然是俗筆,不能飛躍。這一點有點玄,如《老子》開篇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本手向妙手的飛躍,可以打幾個比方。比如“功夫在詩外”,詩寫了好,除了平平仄仄,還要有好性情,賈寶玉大觀園里試才題對額,之所以妙語連珠,是他平時沒有讀腐了書,亦步亦趨是不行的,“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這樣的妙句,豈是八股文里鍛煉出來的?這好性情從哪里來,茗煙買來的雜書,品茶的講究,季節(jié)變遷的傷感,“女兒是水做的”感嘆。木心說,審美力的缺失是絕癥。審美一錯,你越是努力,越是南轅北轍錯下去,這樣說來,功夫扎實固然重要,也要時時抬頭看看星空,不要盲目用功。順便談一句,為什么很多人語文作文面前束手無策,因為你太過于現(xiàn)實,苦干實干是有的,少了宕開一筆的閑情,丟了大語文的審美。說起圍棋,不免想起棋圣吳清源。據(jù)說比賽前,他總會把熟稔于心的《道德經》翻一遍,棋成了“道”之載體,以蕭然之姿,遣龍治水,氣貫陰陽。日本有許多超一流的棋手,但是,為什么下棋關鍵處,總不及他棋高一著,或許,他們對抗的不僅僅是吳清源,而是附著于此時此刻形而上的道。吳清源柔和地退而先求不敗,當對手兵以詐立的重重機心施之于棋盤,以勝為唯一目的時,境界早就窄了一圈。對手在看得見的棋盤上爭一子之長短,偶或也有幾步之外的謀略,但吳清源駕馭的是棋盤上看不見的氣,柔而化之,遙遙又成克勢,千里伏線,常有妙手。講究本手之人,于此望洋興嘆,而妙手之招,如白云出岫,不可捉摸。天下三大行書,皆為草稿,你若是讓蘇東坡重寫《寒食帖》,不能再現(xiàn)神韻。技巧仍在,那一刻超越功利實用的松弛感不可再得。時時勤拂拭,是必要的,但不要鸚鵡學舌。本手之上若要有妙手,還要有好的性情,好的審美。最后以一句禪詩作結吧,“三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斗夜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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